中国古代“休闲”之义的内涵考述
  发布时间:2023-01-24 17:35   来源:城市怎么办

据《说文解字》所释,“休”字之本义为人依傍大树,在树木阴影下放松休息,消除身体疲劳。此后“休”字的意义不断丰富和扩展,有停止、结束、休闲、喜悦、欢乐之义等等,整体而言多为积极的表达词汇。“闲”字本义指门前的栅栏,后来引申为伦理道德规范、限制约束等义。因“闲”字繁体为“閑”,曾与“閒”字(即间)混用,“间”字有空隙之义,故而“闲”字又有闲暇、空闲时间的意义,进而延伸出闲职、悠闲等含义。

“休闲”一词首次连用出现于魏晋时期曹植的《吁嗟篇》中,至唐朝开始于文书和文学作品中被普遍使用,成为了中国古代书面文字表述中的固定搭配。总结历代文本中“休闲”词语的含义及其所在的文化语境,“休闲”一词大概有以下几种内涵。

休憩安闲之义

此种内涵之“休闲”,一为身体上的休息,缓解疲劳;一为心理上的放松,安闲度日。

宋代王令的《润州游山记》中云:“间而思天下之盛时,君臣相与之际,士有出于其时者,皆心经万事之烦,日览天下之会,身任四海之重……所谓烦劳用其力于天下,乃如此。于其休闲,则其人盖已贵富。”文中所言,休闲与劳力相对应,在卸任之后,甚至有“已富贵”的前提,即需要一定的闲暇时间和资本,方可休闲。基于此含义的休闲,与忙碌、奔波、谋生等是对立的处境,时常于古诗文中出现。

首先是出现在与官员公事有关的语境中。如宋代陈造《次韵杨宰捕蝗宿兑岩》中云:“归来闻道颇休闲,蝗事今随暑气残。”这里的休闲,乃因蝗事基本解决,因而轻松。元代胡祗遹《八日旬休端居》中言:“簿书杂词讼,纷扰无绪端。剖决乏明敏,昏倦生忧患。皇恩悯疲惫,旬日一休闲。翛然掩关坐,元气徐生还。”谓繁忙公事中,因皇恩所赐,有了短暂假期,身体得以休息,恢复元气。明代顾梦圭《送陈方伯序》中所言亦是同义:“旁午簿牒山积,将迎判署,靡有休闲,虽号通敏者,往往力屈于专决。”堆积如山的簿籍文书,让官员不得休息。又元代陆文圭《悠然亭记》中云:“故国势抢攘之际,南北驱驰,朝受命而夕引道,诏书敦迫,使者旁午马足车尘,不得休闲,以疾辞。”此中“休闲”亦是休息之义,因诏令所迫,身体不得停顿安歇。

其次,出现在与战争有关的语境中。如邵武《和吴朝议》云:“自是天公亦厌艰,十年战士好休闲。”“休闲”意为无战事。白仁甫《秋夜梧桐雨》:“近年以来,边烽息警,军士休闲。”明代王维桢《赠济南太守项君序》中云:“今忧世之士,率戮力防胡,若以为胡寇不至,则戈马休闲,中国帖定,此谓救时未称要睹也。”皆指战事休止,或正用言军士得以休息调养,或反用意指不居安思危必然祸乱将至。

又出现在与民生治理有关的语境中。宋代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哲宗》中对官员所奏的差役之法的记载言:“臣昨于今月初三日,尝具奏论差役之法,其一以为在宽民力,欲乞遂等色役立三番之法,使休闲之日多,供役之日少,则民自裕于衣食,此诚役法之要在。陛下深诏有司,详讲而熟计之,以惠天下。”“休闲”与“供役”相对照,民众服役之日少,即可自给自足,此处的“休闲”是官方治理层面的含义,乃指民众徭役之外的休养生息。

除身体上的休息放松之外,休闲还可指精神上的安闲轻松。曹植《吁嗟篇》中云:“吁嗟此转蓬,居世何独然。长去本根逝,夙夜无休闲。”《三国志·魏书》记:“(曹植)十一年中而三徙都,常汲汲无欢。”结合全篇的语境,“谁知吾苦艰”,“休闲”在诗中之意,为怅然绝望人生中无法拥有的放松安闲,充满了哀叹伤感之音。同样意味的,还见于宋代陈棣《再次韵》一诗,诗云:“扰扰胶胶度岁年,只应今夕暂休闲。”此诗所和原诗为:“昔年浩气许谁攀,诗礼趋庭侍燕闲。”昔年和如今是两种心态,昔年“燕闲”,意气风发浩气满怀,如今“休闲”,乃暂获安宁,实际为“年催老色归须鬓,诗引穷愁入肺肝”,与曹植情感上实为类似,用“休闲”二字,却未得安闲。

辞官归隐和闲置闲散之义

“休闲”在这一层面有两种内涵,一是退休、辞官归隐,这是从“休闲”第一重含义引申而来的、具化的事实表达;二是代指闲散、不重要的官职。   

明代卓明卿《卓氏藻林》中释“晚沐”云“喻老年归休闲也”;倪谦《答赵惟宁羽士惠诗次韵》中言“诏许休闲故里归,圣恩深念侍储闱”,二者中“休闲”皆为退休归乡之义。此种含义之“休闲”最常见于古人上表公文中,如廖刚《漳州乞致仕》中云:“伏望矜其衰朽,锡以休闲,许臣守官致仕,冀克收于晚景。”这里休闲与致仕为同义,乞求皇恩赐予其辞官归乡。又见《杜佑太保致仕制》中言:“乞就休闲。”权德舆《又代贾相公陈乞表顺宗·第四表》中云:“乞遂休闲……特希圣慈。”《唐会要》记:“(杨于陵)上疏云:‘臣以年力衰退,陈乞休闲,伏蒙圣恩特赐。’”因文章性质多为对上陈情,因而文中这些作者之请辞,态度谦卑,希望蒙获上恩,得以辞官归隐,此亦即文中“休闲”之义。

正因“休闲”在公文这类特定文体、特定语境下的词义,其与仕途进退之间就有了一定的词义联系。白居易《酬今狐留守尚书见赠十韵》诗云:“罢免无余俸,休闲有弊庐。”明代崔铣《答许侍郎廷美书》亦有言:“铣本劣才……幸早休闲,有先人之庐以息,有后渠之田以食。”前述乞就休闲,这里已获休闲,皆指无官职的闲暇生活。亦有反用“休闲”之义,抒发自己壮志未酬之苦闷,如明代徐师曾《己巳春得考察报自述》中云:“旅叩枫宸十七秋,勋庸却对镜中羞。六经考察官犹在,一乞休闲志未酬。”相较于前文中官员因年力衰退主动乞求辞官归隐,此处“乞休闲”则为仕途不得志的无奈和心酸,两种语境下的“休闲”所表达的情感,颇不相同。

“休闲”又代指闲散、不重要的官职,这是偏“闲”字之含义。明代曾大奇《富国议》中有云:“曹郎中十三人、员外郎十人、主事十四人,此在京都已为休闲无事之官。”这里的休闲与其后的“无事”一词同义,指称这些官员身任闲散之官。

娱乐与闲适自得之义

借由上述两种含义发展而来,“休闲”一词还可指代人类在摆脱公事繁忙和消除身体疲惫之后的闲暇自由时光中的活动,并从外在的休闲体验中不断思索感悟,进而引发内在对更高境界的追寻和探索,这亦使得“休闲”一词具有了更深层次的精神文化内涵,此为“休闲”的娱乐与闲适自得之义。

休闲的娱乐和闲适自得之义,亦有多种内涵。一是作为生活方式的休闲,指休闲活动。有娱游燕集之休闲。《复冯侍御执之》中记:“分司遗址,不能忘情者,其地在城中……有长地可作林池,为晚年休闲娱游之处。”此中之“休闲”,既指退休闲暇,又与其后“娱游”一词同有娱乐、游乐之义。这类含义的“休闲”多出现于古代唱和、纪游诗中。如唐代孟浩然《同张明府碧谿赠答》中云:“秋满休闲日,春余景色和。”宋代朱熹《社日诸人集西冈》记:“今朝幸休闲,追逐聊嘻嘻。笑语欢成旧,尽醉靡归期。”

又有表现闲情逸致生活之休闲。宋代刘攽《同谢二兄弟游城南王氏园坐竹中水上》云:

昧旦从吏役,中昃既休闲。慨然田野兴,策马从近关。谢公虽朝裾,雅意存东山。相期物外游,待我季孟间。晴阳煦烟郊,蔼蔼春气还。南溪已浮冰,乱石声潺潺。意得境弥好,形劳心讵艰。名园得暂息,奇树多可攀。去水贯林竹,修篁夹澄湾。波光龙蛇行,微风鸣佩环。窄径偶深入,交柯存勿删。并流一长啸,照影清心顔。胜事岂有尽,向此同蒯菅。发兴自我辈,忽如远尘寰。严城迫归鞅,夕阳稍朱殷。后游期不忘,秀卉春斓斑。

正午后作者从公事中解脱,与友人野外春游,首句“休闲”二字总括下文,下述内容言一路所见之风景与作者之心境,诗中有画亦有声,呈现给读者以视觉和听觉的享受。

一为自适、自得之休闲,是外在的欢愉外,更深层的内在的精神感悟,接近佛道了悟的境界。

张九龄有二诗:  

寒露洁秋空,遥山分在瞩。孤顶乍修耸,微云复相续。人兹赏地遍,鸟亦爱林旭。结念凭幽远,抚躬曷覊束。仰霄谢逸翰,临路嗟疲足。徂岁方暌携,归心亟踯躅。休闲偿有素,岂负南山曲。(《晨坐斋中偶而成咏》)  

落日催行舫,逶迤洲渚间。谁云有物役,乘此更休闲。暝色生前浦,清晖发近山。中流澹容与,唯爱鸟飞还。(《自湘水南行》)

张九龄第一首诗通过化用陶渊明《归园田居》,描写了自己安适悠闲自得之生活,亦表达自己追慕陶渊明高尚情操和对理想世界的追求和向往。第二首诗则用了荀子的典故,《荀子·正名》:“故向万物之美而盛忧,兼万物之利而盛害……夫是之谓以己为物役矣。”杨倞注:“己为物之役使。”后世谓为外界事物所役使为“物役”。“休闲”乃摆脱“物役”,作者在行舟中,不为尘物所滞,目旷耳清融于自然,因而进入了一种澹然与从容的精神境地。

元代戴表元《故浏阳教授李君墓志铭》一文中描述李君之生活:“既而秩满,扁舟赋归,莳花树木为休闲之计,所居之室曰‘云心’,并西一轩曰‘带经’,客至,㵸茶清言,衔杯浩歌,类古之乐天知命者。”“五十而知天命”,《周易·系辞上》云:“乐天知命,故不忧。”李君退休归隐,扁舟赋诗,饮酒长歌,戴文所言既展示了古人悠闲、自适的休闲生活,又呈现了李君豁达积极、不忧不惧的人生态度。明代王直《杨处士墓表》云:“(杨处士)所居杂植花卉以自娱,富贵利达,不一动其意。休闲无事,婆娑独游,或高视远览,从容啸歌,翛然有尘外之趣。”杨处士不为富贵利达所累,其“休闲”乃得老庄逍遥不滞于物、“乘物以游心”的自然之道,闲适自得、无拘无束,心志超远,展现其超凡脱俗之趣。二者皆揭示了“休闲”更深层次的哲学命题。

综上,“休闲”一词为联合式复音词,其词义和文化语境的使用经时代而变化发展。其中,休闲的第三类含义既指闲暇时的休闲活动,又指休闲活动中作为主体的人的心灵和精神层面的表达和追求,因而具有更深厚的文化内涵,这与现代意义上的休闲有十分相同之处。如庞学铨教授在《休闲学研究的几个理论问题》中对休闲的定义为:“休闲是个体在相对自由的状态下,以自己喜爱的方式进行所选择的活动,并获得身心放松与自由体验的生活。”王国平理事长在《关于休闲时代2.0的思考》中言:“所谓休闲,就是人的自在生命及其自由体验状态,自在、自由、自得是其最基本的特征。休闲唯有进入到精神的层面、文化的层次,才能成为一种满足人的心灵建设、生命状态的范畴,是人的自在生命的自由体验。”

总而言之,自古以来,休闲皆是人类生活的组成部分。在城市蓬勃发展的今天,休闲亦成为了城市功能的有机组成部分,不仅是我们美好生活的应有之义,也是建设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现代化的必由之路。

审核:毛燕武

  作者:马颖杰  编辑:陈俊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