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只公鸡被判决可以继续“啼叫”说起
  发布时间:2021-12-17 09:50   来源:城市怎么办

问题由来

前段时间,有一则新闻很有意思:在法国南部,一只名叫莫斯公鸡居然被告上了法庭,因为到南部农村休养度假养老的邻居抱怨喜欢“唱歌”的莫斯里叫得太早、太吵。最终这项诉讼请求被法院驳回,法官最后判决莫斯里可以继续啼叫,因为“在乡下居住意味着要忍受一些不便”。自此以后,从公鸡的打鸣声到农场动物的臭味,从牛铃声到清晨拖拉机的轰鸣声被视为法国自然遗产的一部分,被编入法国的环境法中,法国乡村的“感官遗产”将受到法律的保护。

类似的问题其实还有很多:我们想在乡村民宿中体验乡村气息,却抱怨乡村禽鱼虫兽太扰民,夜晚蚊虫太多、湿气太重……;我们想要去体验森林户外生活,却把奢华的房车开到原始森林的露营地……;我们也确实将自己置身于大自然中,却习惯于用摄像机镜头欣赏大自然……。

那么问题来了,我们去乡村休闲、度假、养老,究其根本是想获得什么呢?可以理解的是乡村城市化的历史使得乡村休闲文化在结构上、形式上、体验上发生了诸多变化。卡尔·马克思指出,现代的历史是乡村城市化,而不是像古代那样城市乡村化。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杰弗瑞·戈比教授指出,从前工业社会向工业社会的转型使休闲的本质发生了根本转变。也就是说,工业革命现使得乡村与城市休闲文化的差异产生了巨大的影响。那么,我们去乡村休闲、度假、养老的同时,是否要忍受这些“乡村的感官遗产”呢?

乡村休闲文化的特点

去乡村、住民宿、是人们乐于尝试的休闲旅游活动,而且这样的活动已然成为当下符合时宜的潮流和风尚。在我看来,与其说是时尚,毋宁讲我们正经历着一场“回到乡村”的运动。许多哲学家曾经讲述过许多回到乡村的感受,都称赞过乡村休闲中田园景象的审美体验。如英国哲学家曼德维尔指出,最愉悦的散步不是发生在臭气熏天的伦敦街道,而是在馥郁芬芳的花园,抑或一个浓荫蓊郁的小树林。

法国现象学家梅洛庞蒂在《知觉现象学》中写道:我来到乡村度假,很高兴能摆脱我的工作和我的日常周围环境和人物。我在乡村安顿下来。乡村成了我的生活的中心。

德国存在主义哲学家海德格尔在《人,诗意的栖居》一书中解释了“他为什么住在乡下”——“夜间工作之余,我和农民们一起烤火,或坐在‘主人的角落’的桌边时,通常很少说话。大家在寂静中吸着烟斗。偶尔有人说起伐木工作快结束了,昨夜有只貂钻进了鸡棚,有头母牛可能早晨会产下牛犊,某人的叔伯害着中风,或者天气很快要‘转’了。”

首先,从时间的角度来看,乡村休闲在自然时间与节奏的指挥下展开的。城市休闲中的时间具有“被人为规划”的特点。随着工业化进程的加快,原来按照自然节奏的劳作与休闲被机器打乱,或者说随着机器生产的节奏而被人为规定。唐纳德认为欧洲大部分乡村地区的大众休闲活动植根于日常的和季节性的农业生活节奏。同样,在列斐伏尔那里,他认为农民的闲暇与劳作经常合并在一起,他指出“在那些生产方式下,生产劳动与日常生活合并在一起,例如,农民和工匠。……工作场所都在住宅周围,工作与家庭的日常生活联系在一起……,而且在组织节日”。

不仅欧洲的乡村休闲与农业生活节奏紧密联系,中国的乡村休闲也同样如此,费孝通先生在《乡土中国》一书中形象地将中国社会的基层(指乡村社会)描述为“乡土性”,这种乡土性可以表现为:人们的行动是基于一种自觉的欲望,它靠的是经验,不必计划,自然替他们选择了一个足以依赖传统的生活方案。其言外之意,说明这种由自然选择的生活方案,大体上主导了乡村的传统生活方式,如果以劳作与休闲的维度划分这种生活方式的话,那么“乡村劳作和乡村休闲”在形式上便具有自然属性。具体来讲,时间上具有自然节律性,譬如我们也用“农忙或者农闲时节”来描述日常生活,费先生在书中也指出“村里的人,每年有两个清闲时期……从处暑到寒露……从大雪到年底,各约为两个月……根据小红册子盖房、安排婚事、开始长途旅行等”。

第二,从活动的角度来看,乡村休闲具有集体性。乡村休闲活动的集体性可以理解为基于熟人社会关系,自发性地由群体共同组织、参与的休闲活动。首先表现为集体参与性。与乡村集体性的休闲所不同的是,城市休闲活动更多地表现为个体性。这种个体性并不必然意味着“单独参与的休闲活动”,而是基于城市人际之关系的个体性。

诸如鲁迅先生在《社戏》一文对农民热情参与看戏活动的场景展开了描写,淳朴的民俗民风给少年时代的鲁迅留下了深刻印象,以至于在他的回忆中明确表示偏爱这种集体性的休闲文化活动,也给予了高度的赞扬。其次,表现为功能的集体性。费孝通指出:娱乐中的集体活动加强了参加者之间的社会纽带,因此它的作用超出了单纯的生理休息。这种集体性的休闲活动与乡土的熟人社会之间有紧密地联系,毋宁说两者是相生相成的关系。

第三,从城乡休闲活动的形式来看,当我们观察乡村休闲活动的种类来看——较为单一。戈比指出:在前工业、非城市化社会,休闲游憩活动与集市日期、展销会、假期和宗教节日等联系在一起。而且,他还指出:“单凭典型的农民生活中的旧式游戏和礼拜活动是无法填满这个空箱子的。”

尤其是晚上的休闲活动,因为在“电灯”的发明与使用之前,夜晚的城乡休闲活动并无太多的区别,因为我们喜欢用“夜黑风高”来形容黑夜的恐怖,用“走夜路的人”来形容作奸犯科之徒,我们也通常建议人们不要在夜晚出门,这总归是不安全的事情。即使在电灯发明之后,乡村的休闲活动显然没有大都市的夜生活丰富,因为“日落而息”的生活规律早已成为农民根深蒂固的生活方式,这种生活方式也愈加显得休闲活动的“单调”、“安静”。如贾岛的著名诗句: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杜牧《秋夕》中的名句“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等,形象地描绘出乡村夜生活的宁静,休闲活动无非就是左邻右里聚坐在院子里一起休息、聊家常、赏月乘凉等。

乡村休闲文化的审美内涵

工业革命以来的城市化过程中,是什么使得乡村休闲显得如此令人向往?当我们完全沉浸在乡村这个特定的休闲场域中,我们内在所能被唤起的是什么样的休闲审美体验?在心理学视野中的休闲往往被认为是一种体验。这种体验在奇克森特米哈伊那里休闲被解释为“畅爽体验”,也可被理解为一种“自在生命的自由体验”,同时也是一种审美体验。

不管怎样,无论在乡村,还是在城市,人们在休闲过程中所追求的都是一种自由的终极体验,只是这种体验发生在不同的场域之中。我们从生活经验出发,一般认为乡村休闲是一种自然生态、农耕田园、传统文化的外在形式中寻找休闲审美体验,这些休闲体验的审美内涵也体现为我们所讨论的“乡村性”。

首先,乡村的休闲时间所彰显的是“人的休闲时间”与“自然的昼夜、四季时间”的协同美,它们之间和谐统一的关系使得我们的身体感官、内在心灵与自然节律之间产生和谐的共振,这种情景就仿佛是人们跳脱出工业化社会的“被设计”的枷锁,沉浸到“身—心—自然”三者和谐共处的舒适的舞台。这时候,人们无需被迫去选择何时劳作,何时休闲,而是外在的自然和内在的本能帮他们选择了这样的生存节奏,这种节奏是一种不被机器设计,与现代城市中被规划的时间完全相异的安排。诸如田园诗人陶渊明最脍炙人口的两句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可谓道出了国人心目中的理想生活。诗句中“悠然”一词足以让人体味那种“不慌不忙,不急不躁”的怡然自得之心态。

在乡村休闲中,人们之所以向往这种能够和自然时间一起自主地掌控休闲节奏,其实际上是工业化生产背景下,人们对紧张的现代工业社会休闲时间的深思熟虑的结果。人们厌烦了严格地被规划的休闲时间,人们厌倦了提前预约网球场地、被细致地安排健身课程时间;人们焦急地等待着到午夜才营业的城市酒吧。

其次,乡村的休闲体验彰显了一种素雅的田园美。这种田园的景象美,并不是单一的自然性,而是一种具有朴素的、自给自足的意义,是在集体的劳作和休闲中的延展开来的。乡村中的集体的劳作与休闲其实际上是在发达工业社会的背景下重申“人与人之间的紧密联系”,它试图在遏止已被现代城市颠覆的社会关系,即,“社会的分化与人与人之间的分离”。

另外,在乡村的休闲氛围中,人们即使没有任何的现代休闲技能,也不需要借助任何现代科技和工具就能体验的朴素的、自给自足的休闲感受;乡村中的休闲活动可以不需要借助“买来”,也不需要驱车前往“画廊”、“剧院”……,乡村中赖以休闲的休闲作品和物质载体不需要借助任何工业彩色颜料就能看见的铺展开来的田园画作,这些画作不需要聚光灯,却可以随着晨起的朝阳和傍晚日暮时分的光线陈列在眼前。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给乡村冠上“脏乱差”的帽子,是现代工业社会的偏见,是城市话语体系下对乡村文化剥削和掠夺的结果。田园美的景象应当是乡村休闲审美体验的应有之义。

第三,乡村的休闲活动体现了诗意般地栖居,宁静的单调美和简单美,彰显了中国道家老庄寻求恬淡寡欲、返璞归真思想的虚静美。显而易见的是乡村休闲活动的式样较城市而言是单一且传统的,但也因为这样的单调,才能使主体本身更深切地将其自身嵌入到田园的面貌中,在疲劳厌倦时将自我放空,而非在机械的、追求效率的工业空间处境中,使主体自身被更丰富的商业和休闲消费所淹没,也只有这样,才更有机会可能唤起主体的原始精神活力和身体机能,这也正是“恬淡归真的虚静美”。

由此,在乡村的休闲场域中,人们不必“等待夜幕的降临”,不需要喧闹的、车水马龙的街道和高楼,因为与之相对的是自然而宁静、旧式生活的乡村休闲,其内涵便是一种富有特殊意味的单调性,这种特殊意味的单调性遵循了“随化自然、少私寡欲、致虚守静的养生原则”,它并不是“无聊”、“无所事事”的态势,而是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传统节奏中,找到内心的饱满,获得真实的健康欲望和状态。这种状态是被原始的劳作和休闲的需要是被自然唤醒的,就像曾点所表达的理想生活:“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启示

第一,党的十九大明确提出要实施乡村振兴战略,“壮大乡村产业,繁荣乡村文化”。在农村现代化进程中,如何充分彰显乡村传统休闲文化的现代价值,使其与休闲产业深度融合发展是“壮大乡村产业,繁荣乡村文化”的重要方面。同时,如何在经济上避免庸俗功利主义的发展路径,在文化上杜绝当代乡村休闲生活中的俗闲、恶闲,是实现“经济与文化”双重振兴的关键。

第二,要认识到乡村休闲文化是农村休闲产业振兴的重要资源,挖掘乡村休闲资源是实现乡村文化振兴和产业振兴的重要路径。乡村休闲文化要彰显其内在所固有的休闲审美内涵,即,保持它本身具有的田园、悠闲等基本特征,在休闲时间上呈现人与自然之间的协同美,在休闲体验中彰显休闲清素的田园美,在休闲活动中表达“恬淡归真的虚静美”。

【作者】汪振汉 浙江大学杭州国际城市学研究中心博士后,温州大学人文学院

审核:李燕

  作者:汪振汉   编辑:陈俊男